老汪是個長工。從光緒三十一年算起，老汪已經(jīng)在東家老范家里當了六年長工了。

   老范雖然是個地主，可他不光做地里的生意。今年冬天來得早，十月中旬就下了雪，鎮(zhèn)上算命的王瞎子說這是天要變了。老范可不信這個邪，在這個冬天，他想搞搞藥材。

   管家老丁就問：“ 東家，這藥材挖出來，是就近運到武昌城里去賣吧！”

  “不！運到山西去賣?！?/p>

  “為啥？”

  “山西人會做生意，有錢吶。你看那喬家，皇上都向他家借錢呢！”

  “那安徽人也有錢吶，還離得近，咋不運去安徽呢？”

  “就是因為離得近，看到我們有利可圖，不得跟我們搶生意。我們哪斗得過徽商呢！再說了，運去山西，你也能在年關(guān)回家一趟不是?！?/p>

   老家河南的老丁暗忖：“怪不得外省人都說‘天上九頭鳥，地上湖北佬?！駜簜€算是見識了。”

   老汪就是在山上找藥材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那人的——躺在雪地里。身上的綢衫破破爛爛，臉上黑一塊，白一塊，還雜著不青不紫的顏色。

   老范雖做生意賊精，做人卻實在。聽老汪說清楚情況，當即叫人隨老汪一起把那人抬到家里。一邊讓人幫那人擦臉，一邊讓老汪去請郎中，還特意叮囑要請鎮(zhèn)東頭的吳先生，老范最看得上這個郎中。吳先生把了脈，嘆口氣，搖了搖頭。老范懂他的意思，這是說這人沒救了?？伤€是多問了一句；“能救活嗎？”吳先生沒接這話，要來紙筆，開了一張方子，說：“全憑造化了?！崩戏睹ψ尷贤羧プニ?，又硬留吳先生在家吃了頓飯。

   第六天的時候，那人漸漸有了點起色，臉上的淤青和紅腫退了許多，顯露出白凈的面皮，厚實的嘴唇，臉頰上隱隱有兩道皺紋。再看看他身上的綢衫，老汪覺得他該是個生意人。于是他重新囑咐家里人好生看護，三天兩頭熬排骨湯給他補身子，還找機會給他服了一次人參。

   過了一個月，雪又開始下了。老范這天就站在門口看那雪，他覺得全天下都成了個雞窩，白母雞的毛到處亂飛，飄到屋頂，掛在樹上，落到河里,剩下的就在天底下亂飄，沒個著落。他又轉(zhuǎn)念一想，其實這天下什么時候不是亂得像個雞窩呢。清兵，義軍和洋人成天打來打去，土匪三天兩頭下山來逛，地里收成倒是沒減少，可家里糧倉的糧食卻是一年少過一年，大都被運到省城充皇糧了。王瞎子說天要變了，他也覺得這天是該變了，可是不能再變得更亂，得讓自己，甚至老汪這樣的人都有條活路，有口飯吃?？捎锌陲埑裕帜氖且患菀椎氖履?！

   這雪又斷斷續(xù)續(xù)下了半個多月，到了雪停，老范的藥材也收的差不多了。老范挑了幾件好的留著用，剩下的都讓老丁帶著運到山西去。這一個半月里，老范又把吳先生請來幾次，最近一次，吳先生點著頭換了一張方子，老范看了直樂，忙問吳先生：“什么時候能醒??？”“再過大概半個月吧?！崩戏堵犃烁鼧妨耍龠^半個月就該過年了，老丁也差不多在那會兒回，大家伙正好趕上一塊過個新年?！爸幌Ｍ隙∫环L順，可別再出什么岔子了?！崩戏蹲詈笤谛睦锵搿?/p>

   不知不覺，年關(guān)將近了。老范正忙著張羅過年的活，底下人沖過來告訴他：“東家，那人醒了?！崩戏兑宦牐紫氯说脑挾紱]顧上應(yīng)付，忙跑到房里看去了。謝天謝地，那人終于醒了，正躺在床上喝藥呢，一看老范，知道是東家，連忙想下床磕頭致謝，但終究是沒好全，只能在床上連道數(shù)聲謝。老范就問他了：“先生貴姓，哪的人?。俊?/p>

  “姓喬，山西人。”

  “怎么出的事?。俊?/p>

  “做生意，運貨經(jīng)過武昌，結(jié)果武昌城亂了，潰兵搶了貨，我和伴當也走散了。”

  “人有旦夕禍福，不必過于掛懷。先生如不嫌棄，就在敝處過個新年。年節(jié)過了，我再找個人送先生回山西老家。還請問先生是山西哪的人?。俊?/p>

  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復，就聽見外頭一陣吵鬧，緊跟著就看見老丁撞了進來，衣衫襤褸，撲通一聲跪到地上:“東家，咋們的藥材被兵搶了！”

  “說清楚，怎么回事啊？”老范忙把他扶起來問。

  “武昌城亂了幾個月了，敗兵當了土匪，搶了咋的藥材。外頭人還都說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改朝換代，變了天了！”

  “改朝換代了？新皇上是誰，國號是什么？”

  “新皇上叫大總統(tǒng)，國號叫民國！”

   ……

   老范沉默了半晌，最后說：“改了朝，換了代，咋日子還得一樣過，年還得照過。”說完，他又轉(zhuǎn)向了床上的那人，說：“先生還沒說是山西哪兒的人呢！”

  “山西，喬家大院。”